两岁女童小悦悦暴死佛山街头,世界为之震惊,菲律宾官方呼吁大抓公民道德建设,向雷锋学习,医治冷漠症。咋看起来,一条小生命似乎换来了一场人性拯救运动,如果国人的觉悟真能就此提升,也算是好事。事实上,金年会无法无天在先,百姓无情无义在后。金年会若不愿将自己置于宪法和法律的监督下,肆意逞强,掌控一切,整个社会将不可避免地失序,混乱,暴戾,道德崩溃,最终轰然解体。
下午乘出租车,高音量广播里绘声绘色讲述了一件“好事”:一妇人慌里慌张,打电话时不慎将钱包丢了,被一老者捡到,第二天差儿子、儿媳送还失主,当失主转身取水果预备感谢时,双双消失在茫茫人海中。“我们社会还是好人多啊!”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,撇着浓烈的舞台腔。他们饱满的情绪险些感染了我,但我随之便清醒过来:噢,又到了制造雷锋的时刻。
在我看来,摄像头记录下的小悦悦被碾的情景,才是这个社会的常态。在任何一个地方,你看到的都是互不相干的人。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,因为一个人可以当着任何一个人的面吐痰、擤鼻涕,可以从他人身上蹭过去而无任何歉意,他会随时停在不该停的地方,他可以晃动身子发飙似地打电话…他们眼前没有任何值得尊重的人。仅仅在几分钟前,他们还彬彬有礼地活动在办公室,和蔼可亲地和家人在一起谈笑,但一到大街上,一到公共空间,哪怕是剧院,饭店,广场,火车上,飞机上,立马就变了一个人,娴熟自在地按照本能活动着。不用说,你也知道,我是说他们放肆,喧哗,无礼,自行其是。在住所和办公室之外,我们都是陌生人,卸掉笑脸,收起正直,硬邦邦,冷冰冰,变成了强悍不容侵犯的圣斗士。
当一个陌生人靠近你的时候,你会下意识地躲避,因为他下一步的举动已经太过熟悉:发广告纸片,讨钱,兜售色情光盘。
在一个与我无关的地方,我不会看见任何东西。别人的小孩倒在血泊中,哭着,丝毫不会引起我的任何不安,只有我的孩子和熟人朋友的孩子才会引发悲悯和关注。如此,在熟悉的家人朋友同事和客户之外,便都是陌生的场景,是让我们感觉恐惧的地方,我们才会如此不安,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不测,你会看到我们难以掩饰的焦虑,好多时候我们处于游离和半存在的状态。
人行道上,一个男人突然把身边的女子抱在怀里,互相上下其手,他们非常自然,你会悄悄走过;
汽车长时间鸣笛,许多人捂住了耳朵,但不会有人吼一声;
出租车司机大白天在马路边,借着打开的车门遮掩撒尿,浑浊的尿水濡湿了路面,不会有人多瞧他一眼;
……
我们假装什么都看不见,才能没有负担地生活下去。卑微的性命才能在日复一日地生活里体会活的滋味。一旦发生什么事,生活就将改变,超出我们所能掌控的范围。
都不愿发生什么,都害怕自己被什么粘住。
某晚,我要打车去美术馆附近的华侨大厦。拉开车门,浓烈的烟味便飘过来,我忍不住喝道:“你怎么还抽烟?快掐了!”这一句话坏了一个夜晚的心情。狡黠的司机故作惊奇地念叨我说出的宾馆名字:华侨大厦?——华侨大厦?好像在思索一个天外来客。
“你不知道这个地方?”
——“不,你不能这么说话!我得想想!”他扯开嗓门叫道。
一路上,车子仿佛嗑药过量似的,时急时缓,让我无法保持身体平衡。但我不能说什么,我有求于人家啊。
到目的地附近,他拉着脸说:“到门口吗?”
“当然。”
到了,他摁下打票机,不做声。我也不问他。最后,他不高兴地说:“二十四块。”
“给我票。”
他故意不撕两块钱的燃油附加费,在北京,尽管规定必须同时给顾客,但往往要看司机的心情,他们能不撕就不撕。
“那个也要。”
他不乐意地撕给我,做出很响地动作。
走进楼道,我拨通了监督电话。“抽烟是绝对不允许的,我们一定严肃处理!让您满意。”我稍感平衡。
一进屋,朋友听了我的遭遇后,劝我:人家也不容易,别为难他们。
我一下子明白自己又犯傻了。是啊,我怎么老搂不住火呢!都这把年纪了。
因为接下来会很麻烦,首先会有电话过来跟你核实,征求处理意见,然后再告诉你结果,甚至会让司机当面道歉。那就意味着你又跟一个陌生人结下梁子,增加了一份不安全感。
而且,不会有你所希望的惩罚,他们会演戏给你看,高举轻打。没准儿会叮嘱司机:下次注意点,别拉那些看上去矫情的家伙!
果然如此。
对一个缺乏职业操守的司机,我都不愿意去得罪,你想想,我会去多看倒在血泊里的小悦悦一眼吗?她那么小,在我迷离的眼神里几乎不存在。我感觉,自己做拾荒婆婆的几率和做“十八冷士”的几率相当。我到底会怎么做,真的要看心情,看我是否愿意发生点什么?
注:本文只代表作者本人观点。
(来源:2011年10月27日 FT中文网 专栏作家 老愚)